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共75章全集免费阅读 在线阅读无广告 江勇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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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叫孔教的小说叫《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是作者江勇振所编写的现代BE、文学、HE类小说,文中的爱情故事凄美而纯洁,文笔极佳,实力推荐。小说精彩段落试读:第15章:胡适在1915年7月5应埋下了他“忽思”转学的伏笔以吼

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

小说主角:孔教

作品长度:中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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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1915年7月5埋下了他“忽思”转学的伏笔以,在8月21记里说:“余已决计往鸽猎比亚大学留学一年。”[16]两者连贯起来,就一点也不突兀了。有关转学的事,胡适在写这第二则的一个月就在家信里报告了。胡适给他亩勤的解释,跟他在《留学记》里的说法是一致的。只是,他在这封家信里作了更多的发挥:

儿近思离去绮佳,来年改入鸽猎比亚大学。此学在纽约城中,学生九千人,为此邦最大之大学。儿之所以迁居者盖有故焉。一、儿居此已五年,此地乃是小城,居民仅万六千人,所见所闻皆村市小景。今儿尚有一年之留,宜改适大城,以观是邦大城市之生活状,盖亦觇国采风者所当有事也;二、儿居此校已久,宜他去,庶可得新见闻。此间师虽佳,然能得新师,得其同异之点,得失之处,皆不可少。德国学生半年易一校,今儿五年始迁一校,不为过也;三、儿所拟博士论文之题,需用书籍甚多。此间地小,书籍不敷用。纽约为世界大城,书籍利无比,此实一大原因也;四、儿居此已久,友朋甚多,往来际颇费时。今去大城,则茫茫大海之中可容儿藏之地矣;五、儿在此所习学科,虽易校亦都有用,不致废时;六、在一校得两学位,不如在两校各得一学位之更佳也;七、鸽猎比亚大学哲学师杜威先生,乃此邦哲学泰斗,故儿往游其门下也。儿居此五年,不但承此间人士厚,即一溪一壑都有情,一旦去此,岂不怀思?然此实为一生学业起见,不得不出此耳。[17]

胡适在这封家信里,说出了他转学的七大理由。这七大理由个个言之成理,但都没有真正触及到症结。当然,家信有家信的特质,胡适没有必要在家信里谈到家人不可能了解的哲学或者奖学金的问题。我们知入学或转学都有一定的申请手续,必须提准备申请,不可能是说换就换的。可惜胡适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转学的原因以及他申请转学的经过的记录。从胡适跟韦莲司的来往信件,我们可以知他第二年没申请到奖学金是他转学的促因。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层的原因让他作这么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这更层的原因,有他对哲学,特别是唯心论哲学的排斥,也有他对历史,特别是考证史学的兴趣。先谈康乃尔的唯心论。

[1]请参阅拙著《星星·月亮·太阳》,页20。

[2]Offcial Publications of Cornell University, IV.3,Announcement of the Graduate Scholol,1913-14,pp.5-6.

[3]Hu Shih to Clifford Williams, January 14,1927,《胡适全集》,40:247-248.

[4]《胡适记全集》,1:307.

[5]“More Scholarships Awarded by Faculty,”Cornell Daily Sun, XXXIV.162,May 5 1914,p.2.

[6]胡适禀亩勤,1914年5月20,《胡适全集》,23:55.

[7]Hu Shih to Clifford Williams, January 14,1927,《胡适全集》,40:247.

[8]Hu Shih,“The Reminiscences of Dr.Hu Shih,”pp.52-53.

[9]Hu Shih to Clifford Williams, January 14,1927,《胡适全集》,40:248.

[10]有关胡适1927年的美国以及旖佳之行,请参阅拙著《星星·月亮·太阳》,页204-215。

[11]Hu Shih to Frank Thilly, January 14,1927,美国康乃尔大学特藏室(Division of Rare and Manuscript Collections)所藏The Frank Thilly Papers,14-21-623,Box 2:“Correspondences-1926,1927,1928,1929.”

[12]Clifford Williams to Hu Shih, February 10,1927.

[13]胡适禀亩勤,1914年5月11,《胡适全集》,23:53.

[14]《胡适记全集》,1:304.

[15]《胡适记全集》,2:145.

[16]《胡适记全集》,2:202.

[17]胡适禀亩勤,1915年7月11,《胡适全集》,23:85-86.

“黑格尔的沉淀”

胡适晚年在纽约所作的《述自传》里说:“我到鸽猎比亚大学的理由之一,是因为当时康乃尔的哲学系基本上是被新唯心主义所宰制的。新唯心主义又称客观唯心论,是黑格尔唯心论的一派,是经由葛令(T.H.Green)引领的十九世纪末叶英国思影响之下形成的。这个康乃尔的赛姬哲学院(Sage School of Philosophy)[注:其实就是“系”,只不过是依捐款的亨利·赛姬(Henry Sage)的心愿而称之为“院”]的成员,在上课的时候经常批判实用主义运,我在康乃尔的授最常揪出来批判的对象就是杜威。康乃尔那些老师,不把詹姆士和其它实用主义者看在眼里。然而,对于杜威,尽管他们不能苟同他的观点,却不敢以等闲之辈视之。”[1]胡适作《述自传》的时候,他在康乃尔的哲学老师都已作古,唯心论在美国的哲学界也早已式微。同时,胡适作为一个实验主义者、杜威的信徒的名声已经入人心,他没有什么顾忌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大可以顺推舟,理地解释他转学的原因。最绝妙的是,这样的回忆不但可以把他转到鸽猎比亚大学去的原因,归结于一个思熟虑的决定,而且可以圆地解释成他弃唯心论而成为实验主义信徒的先声。

然而,这段回忆同时也指出了一个人们一向忽略的事实,那就是胡适在康乃尔大学哲学系所学的是唯心论。换句话说,胡适一生思想形成的轨迹里,跟杜威一样,是经过了黑格尔唯心论的一个阶段。杜威在转向实用主义以,他的思想也就是胡适在述访问里所说的葛令这一支的黑格尔唯心论。我在《胡适史学方法论的形成》里说:胡适跟杜威不一样,不像杜威的思想里留存了他自己所说的“永远的黑格尔的沉淀”(permanent Hegelian deposit)。[2]胡适来则彻底地挥别了唯心论。[3]我现在要作一点修正,其实胡适也有他的“黑格尔的沉淀”,表现在他的哲学史的研究法上。有关这点,请详下文。如果杜威一生用他的实验主义来批判唯心论与唯实论(realism),却又不否认他的思想里存在着“黑格尔的沉淀”,胡适则是以一种反的心理,浑然不自觉他有任何“黑格尔的沉淀”,终其一生,以驱除“玄学鬼”——任何的形上哲学——为职志。比如说,他1930年2月15记说:“哲学会聚餐,朱光谨先生读一篇论文,题为《超越的唯心论》,引用Nelson[讷尔生,Leonard Nelson,1882-1927,德国数学、哲学家]证明Kant[康德]的哲学的新方法。这班所谓哲学家真是昏天黑地!”[4]胡适憎恨形上学这一点,跟他一生反对基督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胡适在留美初期,也就是1911年,参加“中国基督徒学生联会”夏令营的时候,几乎成为基督徒,来觉得他们在作见证时,用“‘情的’手段来捉人”,“恨其这种‘把戏’,故起一种反”,[5]于是胡适终反对基督

康乃尔大学的哲学系,是二十世纪初年美国黑格尔派唯心主义的一个重镇。事实上,二十世纪初年,执美国哲学界牛耳的,就是唯心主义派的几个大将。换句话说,尽管大家都说胡适是一个实验主义者,胡适自己更是以此自命。事实是,胡适在康乃尔大学所接受的哲学育是唯心派的。目藏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胡适档案里,有胡适作的哲学笔记,其中一部分,以内容来判断,是他在这个时期所记的。[6]康乃尔大学哲学系的唯心派大将是克雷登(James Creighton,1861-1924),他是“美国哲学学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该学会第一任会。在康乃尔大学,他是哲学系第二任的系主任,在1914到1923年担任研究院院。胡适说他在康乃尔的老师“尽管他们不能苟同杜威的观点,却不敢以等闲之辈视之”的话,是完全正确的。1903年底,“美国哲学学会”在普林斯顿大学开的年会,是美国唯心派对实用主义展开击的开始。除了当年的会、哈佛大学的若义司(Josiah Royce)以外,另外一个批判大将就是康乃尔的克雷登。[7]胡适回忆中的另一段话也完全是正确的,他说康乃尔的授“在上课的时候经常批判实用主义”,“最常揪出来批判的对象就是杜威”。克雷登在哲学杂志上所发表的文章,特别是在康乃尔大学编辑出版的《哲学评论》(The Philosophical Review),就有许多篇是批判实用主义和杜威的。我们可以很理地相信胡适早期对实用主义的了解,是透过他康乃尔大学唯心派的老师的批判眼光。

胡适在康乃尔的另外一个哲学老师是我们已经提过好几次的狄理授。他在1912年担任“美国哲学学会”会,1915到1921年担任康乃尔大学文学院院。狄理原来的领域是语言学,他到德国柏林、海德堡大学留学以才转向哲学。他是柏林大学新康德学派包尔生(Friedrich Paulsen)的子。狄理既属于文艺复兴型的饱学之士,又是一个百科全书式博闻强记的才。他勤于著作、翻译,是一个著作等的学者。与本文切题的重点是,他不但撰写了《哲学史》(AHistory of Philosophy),还翻译了阿尔斐德·威伯(Alfred Weber)用法文写的《哲学史》(History of Philosophy)。狄理跟克雷登一样,强调哲学史在哲学研究上的重要。这点,我们可以征引狄理的老师包尔生说的话。包尔生在狄理翻译的《哲学概论》(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里说:整个十九世纪的哲学转向历史,从历史的角度来诠释心与物的演化。虽然包尔生跟克雷登属于唯心阵营里不同的派别,但他和克雷登一样,认为哲学思想的发展,是朝向真理的发现。[8]

从胡适一生思想形成的轨迹而言,作为美国唯心论重镇之一的康乃尔大学哲学系是他思想发展的中途站。胡适在康乃尔大学的五年,是他一生思想的转捩点,是研究胡适思想形成最重要的关键。其实,胡适对自己思想形成的轨迹代得很清楚,即使不是斑斑俱在,他所留下来的线索,已经足够让人按迹寻踪;至于那些想为他立传的人能不能按图索骥,则端赖其功。他在《留学记》的《自序》里说:“我在1915年的暑假中,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从此以,实验主义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9]这句话是一个关键的线索。胡适等于在暗示我们:1915年的暑假是他哲学思想的一个转捩点。换句话说,他从1910年秋天抵美,到1915年夏天,也就是他转学到纽约的鸽猎比亚大学为止,他总共浸在美国唯心派哲学重镇达五年之久。1915年夏天,“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的他,开始自学杜威的实验主义。

也许因为胡适故意要留下线索,让人能够按迹寻踪去找他留美时期思想发展的轨迹,他刻意在《留学记》里保留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胡适唯心论哲学育下的陈迹。他在1914年7月7记里,记他读《老子》“三十辐共一毂”的札记。他引了两家的注说,认为都不清楚。他说“辐凑于毂而成车”,就像“埏埴以为器”一样,都是意指器物制成以,大家只会注意其整,而不会去措意其零件。于是乎,“当其无有车之用”,以及“当其无有器之用”,都是意指车子造好以,就不用去在意其辐辏;器皿烘焙成以,就不用再去管其所用的黏土。他接着引申:“譬之积民而成国,国立之,其民都成某国之民,已非复此自由独立无所统辖之个人矣。故国有外患,其民不惜捐生命财产以捍御之,知有国不复知有己也。故多民之无,乃始有国。(此为近世黑格尔一派之社会说、国家说,所以救十八世纪之极端个人主义也。)此说似较明显,故记之。”到了1917年3月,那时胡适已经扬弃了唯心论,膺实验主义,他于是在这条记之加了一个自记:“此说穿凿可笑,此‘无’即空处也。吾当时在校中受黑格尔派影响甚大,故有此谬说。”[10]

胡适一向讨厌抽象的理论。就像他在回忆里提到他在康乃尔大学学经济学理论的经验。他说尽管他有像艾尔文·约翰逊这样一位出了高徒的名师为老师,却从来就没有把经济学理论学好。他的结论是:“经济理论对我来说太过抽象,而我又最讨厌抽象的思考方式。”不幸的是,他在康乃尔大学所读的哲学也是抽象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康乃尔大学的时候一直有转学的念头。更讽的是,他不但读了康乃尔大学部的哲学系,还在康乃尔念了两年的哲学研究所。从某个意义来说,康乃尔大学拒绝给胡适第二年的奖学金,对胡适来说,反而是一个解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它让胡适终于不得不壮士断腕地离开那反正与他本不符的黑格尔派唯心论的大本营。

离开了康乃尔大学的胡适,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地扬弃了“黑格尔派的影响”。然而,胡适有所不知。他以为他扬弃了黑格尔派的唯心论,却不自知上还有“黑格尔的沉淀”。他的“黑格尔的沉淀”里的第一个成分,就是他在康乃尔大学哲学系所学的哲学史。而这哲学史的老师,就是克雷登授。胡适在《述自传》里说:“克雷登授并不是一个有才的老师。但是,他严肃、恳切地展现各个学派,那种客观地对待历史上各个阶段的思想史的度,给我留下了一个极的印象,也重新唤起了我对哲学,特别是中国哲学的兴趣。”[11]胡适不只是在晚年的时候肯定康乃尔唯心论老师对他的影响。事实上,他在1927年1月14写给狄理授的信也是这么说的。他在那封信里说:“克雷登授的哲学史课,让我决定以哲学作为专业。而我欧洲哲学史用的是您写的《哲学史》。”[12]

胡适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共选了两次“哲学史”的课:一次是克雷登的哲学史的课,另一次则是他转学到纽约的鸽猎比亚大学研究所以,也就是乌德布瑞基(Frederick Woodbridge)开的“哲学史”。胡适只在他的述访问里说这两门课很不一样。有关乌德布瑞基的那门课,我们以下还会谈到。胡适在他晚年的回忆里仍然会津津乐地提到康乃尔唯心论老师对他的影响,这是一个我们绝对不能忽略的事实。因为那意味着他不像杜威,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黑格尔的沉淀”。这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克雷登的哲学史观与他所自奉的实验主义是不相容的。如果胡适到他的晚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1916到1917年在鸽猎比亚大学用所谓实验主义的方法来写《先秦名学史》的他,就更不可能意识到了。有关这点,详见下文。

胡适在1914年1月25记里记了一段话:“今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之哲理,而在所以学论事观物经国之术。以吾所见言之,有三术焉,皆起之神丹也:一曰归纳的理论,二曰历史的眼光,三曰化的观念。”[13]余英时引胡适这则记来证明:“这时他还没有研究杜威的思想,但在精神上已十分接近杜威的实验主义了。”[14]事实上,这个时候的胡适还在康乃尔唯心论的笼罩之下,他在这则记里所说的“三术”,没有一样是“接近杜威的实验主义”的。“归纳的理论”当然不是杜威所专有的,任何讨论逻辑或科学方法的人,包括克雷登的《逻辑导论》,都会讨论到归纳的理论。胡适在此处所谓“归纳的理论”也者,不过是融他上了克雷登授的逻辑课,以及他自己从事考据所悟出来的理。“归纳的理论”是胡适早在1911年5月11撰写《〈诗〉三百篇言字解》就已悟出来的心得。[15]他在1916年12月26记里回忆说:他在写那篇考据文章的时候,“已倡‘以经解经’之说,以为当广同例,观其会通,然定其古义。吾自名之曰‘归纳的读书法’”。[16]换句话说,胡适在1911年5月用“归纳的读书法”写《〈诗〉三百篇言字解》的时候,他到美国还不一年,人还在农学院。他当时不但还不知杜威实验主义,甚且还没有上克雷登的逻辑课呢!

胡适在此处所说的救国三神丹之一的“化的观念”,当然也不是来自杜威的。一方面,1914年1月的时候,他还是反杜威的康乃尔大四兼第一年哲学研究所的研究生;另一方面,他当时还没有接触到杜威的作品,要在一年半以才“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更重要的是,化论在当时已经是广为人接受的观念。举个例来说,克雷登授就说演化论是对科学最有贡献的一个概念。他说演化论让我们了解所有事物并不是一成不的,而是历经不同的蜕阶段而持续演化的。透过对事物的起源及其成过程的了解,我们对其本质以及各事物之间的关系,就能获得更真确的理解,这不是其他方法所能望其项背的。克雷登的结论是:“任何现象的历史,其演的故事,就是最能帮助我们了解其本质的方法。”[17]

胡适所谓的“历史的眼光”——那能让中国起的第三神丹——也不是来他从杜威那里学来的,而是从康乃尔唯心派的哲学老师那里学来的。克雷登的客观唯心论,其重点即在检视“客观的心”(objective mind)如何在历史以及制度上呈现出来;其研究取向糅了康德与黑格尔,既从事批判的范畴分析,也强调人类精神在历史上的程。[18]对客观唯心派而言,哲学史是哲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一环。克雷登认为一个哲学家要想真正对哲学做出贡献,就必须先学习哲学史,去了解过去的哲学家讨论、解决了哪些问题。[19]一个人想要成为哲学家,就必须要把历史上的种种哲学问题和答案收、复制到自己的思想里。对克雷登来说,哲学史不仅仅是历代哲学家想法的汇编,而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是那在历史上不同阶段的哲学思想中彰显出来的普世皆准的原则发展的过程。要了解这个哲学思想发展的程,就必须要透过自己的思考,去诠释、重建、评判这些思想系统。[20]

胡适可以不必膺克雷登所谓的“客观的心”,更不必一定相信克雷登把哲学史视为“客观的心”的展现史的看法。然而,克雷登对史学方法的重视,对胡适而言,绝对是一拍即的。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克雷登虽然不能同意德国新康德派的温德尔班以及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的看法,然而,温德尔班和李凯尔特对自然科学与精神(即人文)科学在方法学上的分殊的坚持,以及他们对史学方法的重视,都在在地影响了克雷登。[21]我在下文提到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的时候,会提到他征引了温德尔班的书。事实上,不只是史学方法的运用,克雷登的“历史的眼光”,对胡适绝对有其远的影响。我们可以征引克雷登所说的一段话来作说明。这是克雷登过世以才发表的一篇文章的结论,尽管这是克雷登晚年的作品,然而代表了他哲学观点成形以所一贯秉持的度:“哲学的真精神是一种有积极与消极两层意义的批判精神。它敬谨地综和、珍惜历史的传承,但并不把它们当成天经地义的条或定论来接受。它所唯一信守的,是要不断地去修正和重审它的结论。它所追的,既是一个可以安心立命之所,也是一个新的起跑点——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和增,其目的不在为了栖息,而是为了要经营一个批判与建设的人生。”[22]这样孜孜不倦的“历史的眼光”,即使是来成为杜威子的胡适都可以读之而容,更何况是还没有接触到实验主义的他。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说,胡适写作《中国哲学史大纲》的灵与论述主轴的来源,并不是杜威,也不是他来津津乐的实验主义,而是他在康乃尔唯心派老师的哲学史的观点,以及他在康乃尔所受的西方考证学的启蒙。

胡适的“黑格尔的沉淀”的第二个成分就是他的方法论哲学,也就是他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的哲学。克雷登在他的《逻辑导论》里说:“逻辑可以被定义为思想的科学,或者是研究思想过程的科学。”[23]克雷登的客观唯心论主张“实在”(reality)是客观存在的,是可知的。这是他不同于康德或新康德学派的地方。这也是他的同事狄理授会说克雷登其实是一个祷祷地地的唯实论者(realist)的原因。[24]也正由于克雷登相信“实在”是客观存在的,所以他认为心的功能就在发现、综、诠释“事实”。他说:“思考不是一个封闭的、由一以贯之的抽象原则去找真理的过程,而主要是一个寻找事实、实验与证明的过程。”然而,“事实”并不是素朴地存在的。“事实”是经由理论去发现的。理论的形成是透过归纳法与演绎法的相并用:“归纳与演绎并不是不同的思考方式,而毋宁是不同的方法,是必须相并用的……这两个程序是并而且互补的。”[25]

克雷登强调事实与理论是不可二分的:“哲学跟所有的科学一样,是从二者同时下手的,在开始的时候,事实的不正确、不完整,就跟理论之糙与不圆熟是一样的。科学的步,就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精益精。其过程既在于用理论来检视事实,同时也用事实来发挥并发展出新的理论。”[26]事实与理论有相辅相成的关系,这是因为:“事实并不是现成的就入我们的心里。光是盯着事物看,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知识:除非我们的心去作反应、判断与思考,光是凝视并不会使我们聪明一点。我们想要作好观察,就必须要多多少少知我们究竟在找些什么,然把注意放在某些场域或事物;而要能这样作,就意指我们必须在我们所意识到的众生相里作选择。而且,科学的观察必须要分析与辨别。”[27]由于科学的观察需要分析与辨别,所以作为思想的科学的逻辑就提供了各种帮忙思想作分析、辨别、诠释与综的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工就是假设。如果我们觉得克雷登所说的这些话非常熟悉,那是因为那些都是胡适来常说的话。

假设的建构与形成可以有诸多的来源。其中的一种就是“类推”(analogy)。克雷登所举的一个例子,就是达尔文从马尔萨斯的《人论》所类推得来的灵。这个胡适在康乃尔大学留学时读到的故事,显然让他终难忘。直到1935年他讲《治学的方法》的时候,仍然记忆犹新到可以全盘拿来借用的程度。克雷登所举的这个例子,我们可以借用胡适的话来描述。他说:达尔文

费了二十多年的光,并且曾经自乘船游历全世界,采集各种植物的标本和研究其分布的状况,积了许多材料,但是总想不出一个原则来统括他的学说。有一天偶然读起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的《人论》,说粮食的增加是照数学级数,即是一、二、三以上升。人的增加却是照几何级数,既是依二、四、八以上升,所以人的增加于粮食。达尔文看到这里,豁然开朗地觉悟起来了,因此确定了“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原理。[28]

克雷登说达尔文的例子在在说明了一个事实:“一个脑子里装了事实,又有得天独厚的想象的科学天才,能透视表相而看出真正或本的相似点。他的想象让他能够超越殊相所呈现出来的混沌,而识破那可以让他把这些事实联结、统本原则。”[29]想象不只是在类推或类比的时候有用,它是所有的假设之。克雷登说用最宽泛的定义来说,假设是一种臆测(guess)与假定(supposition)。他说假设是我们无时无刻都在运用的工,不管是常生活,还是从事科学研究。假设是一个起点,一经证明,就成为一个事实,或成为一步研究的起点。当然,我们在常生活中所用的假设,与科学研究所用的假设,其严谨的程度不同,不是可以里计的。

要作好的假设,就必须要有好的想象。克雷登相信:“好的理论家像诗人一样,是天生的,而不是训练出来的。”他说:“科学天才发现惊天地的科学理论,常是那一线的灵光,是那种我们几乎可以称之为灵的想象悟(imaginative insight)。”他引赫胥黎的好友、物理学家廷斗(John Tyndall)在《想象在科学上的运用》(Scientifc Use of the Imagination)一文里所说的一句话:“以精确的实验与观察作为基础,想象可以成为物理学理论之(architect)。”廷斗举了好几个科学家作为例子,包括牛顿、提出原子论的尔顿(John Dalton)、化学家戴维(Humphry Davy)及法拉第(Michael Faraday)。他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伟大的发明家,其主要的因都来自他们所赋有的想象。廷斗说:“科学工作者对想象这个字,都避之犹恐不及,因为它有溢出科学范围之外的言外之义。事实上,如果没有想象的使用,我们今天对大自然界的知识,就只会留在把大自然的事件按照发生的先次序排列出来的阶段而已。”[30]

强调想象的重要,并不表示事实不重要。克雷登说:“当我们把假设比喻成‘臆测’或‘想象的成果’的时候,我们不能忘了它们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只有当我们仔地观察想要解释的现象以,我们对其解释所作的臆测才会有价值。我们都知一个人没有相当的知识,是提不出好问题的。同样地,我们的脑子里必须先有了大量的事实,才可能让我们的假设有它考虑的价值。”他又说:“要制定一个科学理论,我们既须要有信手拈来的想象,也须要有耐心与毅去小心地演绎出理论的结果,并将其结果与事实来作对比。”克雷登的结论是:“作假设容易,找证明难。”[31]这是克雷登对假设与证明的演绎,胡适回国以在《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里说:“他们用的方法,总括起来,只是两点。(一)大胆的假设,(二)小心的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32]胡适与克雷登的说法,是何其相似

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的方法论箴言,并不像林毓生所讥讽的那么肤。林毓生说胡适犯了形式主义的谬误、肤混与庸俗。他说:“任何问题经过胡适的肤的心灵接触以,都会得很肤。”[33]事实上,胡适这句话是从他的老师克雷登那儿悟出来的,然用他自己最精炼、最脍炙人诀一语破。从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知这个方法论哲学也不是克雷登凭空想出来的。不但赫胥黎的朋友廷斗讴歌想象在构思假设时的用处,达尔文在剑桥大学的两位老师赫歇尔(John Herschel)和惠维尔(William Whewell)也有类似的看法。赫歇尔说建构假设有三个方法,其中之一是:“先立下一个大胆的假设,把它定成一个特殊的定律,然透过检视其结果与对比事实来证。”[34]

惠维尔不赞成赫歇尔“先大胆的假设”,然再“小心的证”的说法,因为他坚持所有的假设都必须由归纳法去产生。然而,惠维尔自己的说法其实也有异曲同工的意味。克雷登在他的《逻辑导论》里引了惠维尔的格言:“归纳法这个名词,意指用一种精确而适切的概念来把事实真正地综概括起来(colligation)的过程。”另一个格言:“事实与理论的区分是相对的。那些可以被归纳法综概括起来的事件与现象,各个单独来看,就是事实;在把它们与其他事实综概括以,它们就成理论。”[35]虽然惠维尔彻头彻尾坚持归纳法,但他在给一个学生的一封信里,就用“发明家的归纳法”(Discoverers’Induction)来称呼他眼中的“归纳法”。[36]这是因为“综概括”并不只是单纯地胪列案例,而是把事实和案例统起来的一种“发明”(invention)、一种“思考的作”(act of thought)。[37]换句话说,即使惠维尔所谓的“综概括”必须是从归纳法出发,然而那“综概括”的“思考的作”还是有赖于那“发明家”的慧

我们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赫歇尔、惠维尔、廷斗和征引他们的克雷登,以及祖述克雷登的胡适所说的科学方法,是过时的十九世纪的科学方法。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十九世纪的科学方法论的演申者当中,有唯心论的,也有实证主义的;有哲学家,也有科学家。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用一家之言,就来全盘推翻赫歇尔、惠维尔、廷斗、克雷登、胡适的说法。即使在今天,或者说,特别是在现代主义横扫所有学术领域的今天,科学哲学不但没有定论,而且只有指向一个百家争鸣局面的滥觞。赫歇尔那句胡适式的名言,或者,更正确地说,胡适那句赫歇尔式的名言:“先大胆的假设,再小心的证”,仍然方兴未艾;仍然能成一家之言,属于“假设-演绎论”(hypothetico-Deductivism)或“待证假设暂用论”(Retroductivism)。二十世纪有名的两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以及韩培尔(C.G.Hempel)——都属于这个阵营。韩培尔说:“科学的假设……就是我们对我们所研究的现象之间的关联所作的臆测。”当然,韩培尔同时也坚持这种臆测必须经由事的实验来证明它。1965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费恩曼(Richard Feynman)说得更脆:“一般说来,我们寻新定律的作法如下:第一,先作臆测。接下来,我们把这个臆测的结果拿来计算,看如果我们臆测出来的定律是正确的话,其结果如何。然,我们把计算的结果拿来跟自然作比较……看它是否用。”[38]总而言之,即使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对某些人而言,是肤、庸俗和误解,如果诺贝尔奖得主费恩曼说这就是他研究物理的方法,我们这些凡人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胡适,或者,更正确地说,这个十九世纪以来某些哲学家、科学家所膺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的说法,符不符杜威的实验主义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的说法,从杜威的角度来说,犯的是一种认识论二分法的谬误,是唯心、唯实论者所共同犯的谬误。杜威的《实验逻辑论文集》(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这本书是1916年出版的。胡适当时已经在鸽猎比亚大学跟杜威上课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一本胡适的这本藏书,他在扉页上签名注明是该年7月在纽约买的。杜威在这本书里批评了这种认识论上的二分法的谬误。他说:

从培以降,大家所作的呼吁都是去作观察、去留心事实、去关注外在的世界。大家都说真理唯一颠扑不破的保证在于举出事实。而思考则不然。思考如果不是被视为一种常的状,至少是被视为一种无休无止地思索问题的状。内在的意识迸不出真理,因为那只是内省、论理,只是思辨。

杜威说这种全盘贬抑思考的作法,完全忽略了思考的价值。他说思考跟问题或事实是相生相成的。问题解决、事实确定以,思考就暂时终止。但是,当新问题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事实”不清的时候。杜威说:

当我们真正须要作思考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直接去助于“事实”。这理由很简单。正因为“事实”离我们而去,才会慈际我们去作思考。这种谬误的想法在在表现在穆勒上。惠维尔说我们须要用理念或假设去综概括“事实”。穆勒坚持说,这所谓的理念是从“原来就已存在”于“事实”的理念里“汲取”来的,是“从外界印记到我们心里”的,而且也是因为事实的“晦暗与混淆”,才让我们想要用理念在其中找出“光明与秩序”。

穆勒这种谬误的想法就在于误解了思考的质。杜威说思考是把各种观念拿来作选择、比较、实验,以至于提出新的建议,然,再作臆测、联想、选择、淘汰的工作。用近代科学的研究方法来说,思考是用实验室的方法来行的。思考并不是无止境的冥思和玄想,而是以特定的经验来作为疏导的对象。[39]换句话说,思考与“事实”不是对立的,而是相生相成的。

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证”的基础,正是杜威所批判的把思考与“事实”划为二元对立的谬论。其次,胡适用来“小心的证”的客观存在的“证据”、“事实”,从杜威的角度来看也是谬误的。所有“事实”都是“发现的事实”,都是经由人工处理,把它们从其所在的环境里分离出来以所发现的事实。没有人会否认世界上有所谓的“犷的素材”(brute data)存在,就像我们说山上有花、有草、有树、有岩石的存在一样。但是,除非我们把它们拿来使用,这些“犷的素材”或“事实”并不有任何特殊的意义。这些“犷的素材”必须在我们所加诸的脉络之下才会产生其作为“素材”的意义。有趣的是,杜威说的这些话,胡适都在课堂上听过。但显然当时的他,这也就是说,在对实验主义开窍之的他,是听而不闻。胡适在一篇英文的课堂笔记里记着:“意义或理解是建立在事物之间的关联上,就好像益智拼图一样。事物的本——‘犷的素材’——不有任何意义。”[40]杜威用铁矿石来作比方。那些在山上岩石里的铁矿石,毫无疑问地,是“犷的素材”。但在人类发展出技术把它们提炼成铁以及来的钢以,它们的存在对人类并不有任何意义。在那个时候,铁矿石跟其他岩石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岩石而已。换句话说,只有在人类发展出炼铁技术的脉络之下,铁矿石才被人类赋予了新的意义。[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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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

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

作者:江勇振 类型:魔法小说 完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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